范序 (1996)

看羅聖莊的白描寫生,很難不聯想到本世紀初奧地利畫家伊根.席勒線條生動的肖像畫,或是蘇格蘭建築家查爾斯.瑞尼.麥肯塔胥的水彩畫。以麥氏做比較顯得格外貼切,尤其是他1915年在瓦柏斯威克渡假期間的野花素描,或是麥氏晚年在法國南部所作的幾幅水彩。畫中山石、建築、大海、陸地,融成一幅極其複雜而近乎抽象的岩層構圖。

類似的手法在羅聖莊的素描裏起了相關的作用與效果,使他的作品定位於文化與自然的分界面,進而移步到另一轉捩點上:科技漫無目的的成長開始以不安份及欠協調的姿態來扮演新自然的角色。這一系列的白描,從大自然原貌的竹叢與樹群出發,發展到港島屋頂上歷盡風霜、飽嚐冷漠的工業構件,無不以不稍間歇的悠遊旋律與氣息相通的生命節奏,因應著萬物的生機。白描對象彼此之間共通之處,除了題材與結構以外,在於生動的氣韻。換句話說,這正是藝術家線條的精華所在和他敏銳感性的試金石。

毌庸置疑的,都市的混亂是羅聖莊多幅作品中明顯的主題,正如漢寶德教授在序言中所指出。不過,這裏面盪漾著一股震撼神經的韻律,穿透了形式的混亂,也超越了表象的憂鬱。而這股扣人心弦的節拍,不僅瀰漫了每一幅畫面,更隨著看畫的順序,蔓延不止,周而復始。又因畫中電視天線的多寡與聚散,使得節奏起伏揚抑,時收時放,時急時緩。尤其當線條變成疏落有致、直截了當之時,畫面的留白直透紙背,襯出更細緻更有力的刻蝕軌跡。如此這般,連續的畫面變得無比生動,幾乎躍紙而出。不禁令人懷疑,就欣賞羅聖莊白描經驗的隱喻而言,「電影性」是否比「音樂性」更吻合實際的情節。

以修襌的角度去理解這種心境,固然合情合理。但也未嘗不可將它視為一種活生生的藝術拼貼:無數的生命符號,不期然迸發於地表之上,像天女散花一般,遍撒於不可勝數的層層面面上,將大地覆蓋。比如:屋頂上的鉚釘、小孩的腳踏車、花盆、電箱、鐵格框架、男女內褲、竹簾、鐵蒺藜、冷氣機、磚塊、霓虹燈管、街燈、鐵皮浪板、電話線、電纜、獨輪手推車、鐵鏟、消防栓、玻璃筒、竹子、掃帚、床架、柵欄、繩索、排水管、階梯與陽台。

毫無疑問的,如此具有書法魅力的畫作,不僅極富中國內涵,且兼備日本品味。正如漢寶德所言,這些作品表現的是一種深受日本文化,實際上更受失傳的中國傳統遺風所影響的意境。不論這種意境如何昇華沉淪、變形化身,在千頭萬緒、盤根錯節的日本世界裏,要比在急速且無情現代化過程中的中國大陸,容易尋找其蛛絲馬跡。

素描中儘管電視天線林立,妙不可言的是,這些白描寫生似乎在描述某一梯次現代化的結局。這是過氣的現代貧民區違章建築的屋頂大觀。這也是寄生於末期資本主義都會外圍而苟延殘喘的現象。

從羅聖莊自幼漂泊的背景來看,很難想像更適合這位特立獨行的建築師/藝術家的立足點:懸浮於台灣,曼哈頓,本州與香港之間的某一平衡點上。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命運安排,超出其他種種因素,成全了羅聖莊擁抱視聽無礙觀察者的胸懷,以全新視野,俯瞰人間百態,寫盡風雨前夕寧靜時刻的香港浮世繪風情。

范禮頓
哥倫比亞大學建築學魏爾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