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山水 (2000)
我一直在努力尋求一套能夠從根本、全面、又合情合理解釋天地間一切現象的精簡公式。
究竟為了什麼,其實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長久以來,這個探索已發展到從當初令我神魂顛倒、如癡如醉,到了此刻接近心性澄澈、視聽無礙的地步。
早在赴日留學期間就萌生了這個念頭。遂以參加一年一度日本新建築設計競圖為契機,鑽研、透視、分析並歸納了中、日建築的文化精髓,多次發表了我對「全方位對稱」概念的新認知。繼而,赴台研究教學,轉回紐約工作,在一系列理論或實際的設計作業裏,一再演繹「全方位對稱」在建築與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不停探討往古來今、已知未知的驅策、組織、整合與統一時、空、人、物的原動力和大原則。這段日子,結婚生子,安居卻不樂業。唯有自我潛修:由建築而藝術而人生而回歸自我;開拓胸壑,馳騁意境,回應本能,不求甚解。
來到香港後,教、學的雙管齊下,生涯的甘苦自知,加上寫真和寫生的徹底磨練,讓我有機緣去精微體會和重複印證真實世界與虛幻領域的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尤其在長期面對竹叢樹林和都會後院之後,有了根本的覺悟。而我陸續推出的微觀攝影和白描寫生作品集,則是我摸索實驗概念的圖解說明。
每一幅寫真和每一幀寫生都代表了極度單純的性靈和極度濃縮的心境。基本上話都說在裡頭了。雖然只是初步心得,有待加強和提昇,我卻寧可及早面世。一來總結這一階段的歷練,二來整裝踏上下一階段的征途。
我出外寫生時,工具僅限一紙一筆和一張摺椅,極其輕便。連作畫的概念、過程、筆法與構圖也簡單不過。不信的話,問問駐足圍觀的稚童男女。他們看我寫生的內容,不但立刻會意,而且認同叫好,開心得很。被看成街頭藝人是理所當然的,跟我一向自視苦行僧的形象相去不遠。
白描寫生,我從來堅持不打底稿,直接下筆。甚至連構思和腹稿都不容存在。一則練習精準觀察,二則表達果斷自信。下筆則以蛇步龜行、魚游蟲鳴的旋律和吐絲結網、銜草築巢的方式,更以不在乎時間等於金錢而認定時間即是生命的信念,鍥而不舍。
每到一個地方,我會先閒逛一圈,大略瞭解當地情況。然後隨意選一樣東西,擺上畫面,勾下輪廓,權充先鋒。接著邊走邊看,找足以匹配前者的第二樣,與之對話。然後再找第三者與先前兩樣溝通。以此類推,依次登場。讓彼此之間展開概念上或視覺上若即若離的對比和相稱關係。如此這般有意無意亂點鴛鴦譜後,畫面中各角色自然而然投入牽引互動,合流對唱的交響組曲或編舞陣容。
理論上,隨時歇筆也應該是成品一幅。而密度層次加深加厚到擁擠不堪或飽和滲透之際,即演變成百花齊放、氣象萬千的場面。這不就是自然界和人世間的真實面貌?至於倘若因此引起觀者目不暇給、眼花撩亂的挫折感,並非我的本意。
其實我在作畫過程中,從頭到尾,內心了無窒礙,腦海一片空白。下筆時卻慣性有條不紊,連綿迤邐,全憑直覺衍生章法和邏輯。一切似乎不偏離從局部到整體均衡與對稱的大前提。有時興之所至,還隨意注入信手撚來的裝飾圖案或生命符號,一派百味雜陳,生意盎然。收筆時,畫面呈現了從人生大舞台到棄物亂葬崗的多重性格。畫中各角色,或盛裝或赤裸,或具表情或帶面具,各就其位,各顯其能,但均團團環繞著天地間無所不在的無形軸線,無限度表現了時、空、人、物的前後左右、上下高低、輕重遠近、明暗疏密、虛實動靜、剛柔粗細、此時彼刻、你來我往,等等等等生生不息的對比相稱關係。一言蔽之:全方位對稱!
宇宙一隅,銀河系的邊緣,一方面地球除自轉外,又偏斜23-1/2度環繞太陽公轉,故有四季寒暑之分,晝夜長短之別。一方面月亮繞地球而轉,亦隨地球繞日而行,造成潮汐漲落,朔望盈虧。
地球本身的水氣塵光,片刻不停在各角落綵排匯演風雲雷電、聲光色影,時而委婉艷麗,時而驚天動地。地球的天上、地下、人間,小至虧子、核子,大至江湖海洋、板塊地殼,一切的一切,無不環繞地軸,進而日軸運作,遊走浮沉於永無止境的對稱的均衡和均衡的對稱。
羅聖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