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序 (1996)

一九九五年深秋,我應邀到香港大學的建築系作幾場演講,見到多年未謀面的羅聖莊先生。羅先生及他的夫人曾在東海大學教過書,也曾在建築上與我共事過一段時間,可以說是舊識了。多年不見,再次相會,覺得特別親切。我對他的為人處事,及他的作品,不論是建築設計或素描,都略有所知。我曾簡單的把他定義為一個有天份而孤傲不群的藝術家。後來他離開台灣,回紐約去另求發展,我認為是正確的。因為中國的社會很不容易接納一位個性剛強,作品有強烈主見的建築工作者。在他所熟習的西方社會,也許有機會可以遇到一些知音,找到可供個性發展的空間。

再次見面,蒙他邀我到他家裏小坐,看到他近來的若干作品,包括他在香港所畫的素描,使我頗為感動。我直覺的感到,他好像把自己的生命投入這些精筆細描的作品上了。他看了我的表情就開口要我寫一篇介紹文字,我沒有思索就答應了。我知道要寫這篇文章,無異於解析一個交結在多種文化影響之下的、寂寞的中國現代青年的心理,是很難寫得好的。當時我以為他希望在展出時,把他的作品介紹給台灣的讀者,也許不需要觸及很多深入的問題,只要就畫論畫就可以了。

沒想到就在那幾天,內人因腦溢血突發而逝世。羅先生及他的夫人眼見我在感情上所受的重擊,對我細心照料,使我認識了他性格的另一面。恍惚間半年過去了,當他有機會來台灣,再度與我見面,討論到怎麼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期望我能把他剖析出來,讓世人因了解他而了解他的作品。這樣,以我對他膚淺的了解,能不能達成任務就很難說了。

多重文化的交點

看了他的細緻而又濃密的白描,浮現的第一個問題:這是一種甚麼畫?如果換用當前最通俗的問題,就是:這是西洋畫,還是中國畫?今天的中國人,面臨西洋文化的衝擊,緬懷幾千年的傳統,不論作為一個欣賞美術品的知識份子,或一個創作藝術家,都免不了為這個問題所困擾,這是現代中國人的十字架。

沒有人可以毫不猶豫的回答這個問題。

羅聖莊的思想觀念,是現代中國青年受多種文化影響的典型。嚴格說來,他沒有受過完整的中國正規教育。在台灣,他讀書到初中二年級,只能說剛剛接觸到中文。台灣的文化在戰後本身就是一個雜湊。日本人統治了五十年,留下很多價值觀,當時仍然視為行為之圭臬。然而在民間一般生活的層面,中國傳統依然存在。在民俗文化上,充滿了道家的迷信與神秘感,又遵從基本的儒家的倫理觀。這時候,國民黨政府帶來的正統的中國文化及價值觀,在學校的正式教育裏開始推行。這些文化的因素並沒有真正的融合,而近乎雜湊式的被捏合在一起。它塑造了在戰後台灣成長的中國人的多元面貌。他們兼有中國人、當地人、日本人的思想與習性,其中以正統中國文化的色彩最弱。

二年級之後,他隨母姊到美國去跟父親團聚。這在當時是幸運的。他到了世界之都的紐約,接受了典型的西式的正式教育。學建築則是在紐約市著名的學校The Cooper Union。這所學校是一所非常著重實務與理念的工藝學府。在那裏,他被教育成一位第一流的畫圖員,也是不停的尋找理念的青年建築師。他的筆下非常靈活,擁有心手合一的素描能力,與用特殊的角度觀察事物的眼光。嚴格的訓練使他做事有條不紊。

然而中學二年級己經是十三、四歲的大孩子了。在台灣的兒童時代的一切,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份。他已有了中國人的自覺,努力使自己在西洋的環境中,成長為一個中國青年。他的祖父曾經是國民黨政府的要員,在政治動亂中,受到委屈的待遇,被排除於權力中心之外。與同時代的很多中國青年一樣,國、家、民族,成為一些矛盾的觀念。這些大人傳述的故事,在他的幼小心靈中沈澱,形成了深沉而內蘊的個性,與堅定不移的精神。

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他雖受了初中二年級的中文教育,卻可以寫流利的中文。這是家學淵源加上相當的努力才能做得到的。有了中文為工具,他花費相當多時間去吸收古老中國的知識。他沒有讀中國的大學,卻用自修的方式吸收中國建築的知識。他有一冊厚厚的筆記本,用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把讀過的中國建築的著作摘要下來,整理得井然有序。看這個筆記本就知道他是尋求中國文化精神的有心人。

我們想想看,一個受了典型的西式教育的中國青年,一心一意的回歸東方,他要怎麼走這條路?他找得到傳統的祖國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西方的價值與中國的文化太過南轅北轍了。他只能感到無上的困惑,與無限的失落。

中國傳統建築在西方理念的照射之下,是一堆垃圾,找不到具體的東西可以學習。他只有向玄虛的理論裏去尋找。中國文化的現實雖然不容易使現代青年接受,但是傳統的中國典籍中卻有不少高論,可以滿足他們的需要。尤其是易經、道家與禪宗的觀念。讀這些東西,會有精神上充滿的感覺,而令人興奮。中國文化畢竟不是這樣物質主義的東西吧!

然而易經等的玄論是解決不了現實問題的。他會發現玄妙的理論無法落實在生活中。甚至與現代建築與藝術都連不上關係。說得太多,只是自我欺騙而已。這不是羅聖莊個人的問題,是很多有心的現代中國建築家所面臨的問題。

對於一般的青年,這種困惑也許會隨年齡的增長而消失,消失在現實的生活與工作之中。然而羅聖莊是一位意志堅定的青年,他不對現實屈服,而大膽的尋找下去。這時候,少年時代在台灣感染的一些日本文化發酵了。日本與中國在文化上的關係太微妙了。很多中國人至今仍認為日本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一支。他們雖痛恨日本人一再侵略中國,打敗中國,但卻認為日本文化是古老中國價值的再現。一個不足懷疑的事實是,日本是唯一的經過現代化洗禮的東方國家。也可以說,日本成功的結合了東方與西方的傳統,是值得東方人所學習的。日本的一切,看在有心的中國青年的眼裏,是比中國還中國的。對於當時的台灣青年,這是事實。

不錯,日本在古代承襲了中國文化,保留了中國老子與孔孟時代(春秋與戰國)的一些價值,尤其是保留了精神勝過物質的文化力量。而這一點與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精神有相通之處。日本在表面上與西方如此不同,而骨子裏卻有共通之處。

因此,自台灣去美國受美國教育的青年羅聖莊,自東方尋找中國的時候,找到日本,感到一拍即合,是很自然的。一九七四年他自美國到日本,接受日本的獎學金,跟日本教授學習,有如魚得水的感覺。這種經驗自從清末以來,有不少中國有志青年感受到,而大嘆「禮失而求諸野」,希望通過對日本的學習而恢復中國古老的傳統。

慧心與慧眼

十幾年前,青年建築家羅聖莊寫信給素不相識的我,要來台灣做事的時候,我所看到的他就是這樣的,有日本心、中國情的青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素描。

他是那種永遠有個本子帶在身邊,隨時就想寫生的青年。我看到他在日本鄉村寫生的稿子,有十分敏感的觀察力。他的素描不是寫實,是創作;使用誇張變形法把物象改變為有情之物了。加上大片簡單的顏色,頗有超現實的風味。那個時候,他並不是看甚麼畫甚麼,他把大部份的背景都刪除了,把配景的小物件挪動了位置。他經營一個畫面是很花精神的,所以看上去頗有逸趣。是生動的,可愛的。

透過西方的精描與日本的玄思,表達出日本建築的東方韻味,使我感到他是一個有深度的青年。這是我與他結交的原因,也是因為如此,他對在台灣的那段工作非常失望。

他已經不能了解中國現行的主流文化,是一個由群眾主導的文化。這種民眾主義精神的延伸,使具有個性,勇於表現自我的藝術家,尤其是建築家,很難求生存之道。大部份自西方受教育的建築家,回到中國,短時間內就學會如何適應中國人的胃口,使自己融入中國社會之中。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我知道他在中國的建築界是很難有發揮才能的機會的。他已經過份的西洋,過份的日本。他的天才除了在學院的門牆之內,是很難找到知音的。他回到美國是對的。因為即使在已經商業化、大眾化的美國,仍然存在著相當數量的思想型、精緻型的欣賞者,他在那裏,應該不難找到知音吧!在中國社會裏不為中國人所接受,恐怕是他很難接受與了解的事實吧!

他的日本老師,篠原一男先生,是一位作品非常有禪味的建築師。禪,來自中國,卻成為日本文化精神的代表,是非常抽象,又非常生活化的,一種充滿貴族風味的思想境界,表現出來常常極為平凡,但卻靠高度創造性的聯想力去完成。篠原先生的這種觀念性建築,在外形上非常平淡無奇,意境卻甚高超,真能體會的人在日本也不是很多。即使能體會其簡潔的美感,也不能用語言文字來表達其意涵。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羅聖莊在日本學到了這種禪宗藝術家的品味。有時候他要解釋意義的深處,就不免落於空玄的思維的範疇。比如一個在視覺上並不存在的軸線,一個很難覺察的象徵,對於一般人來說,是非常空靈而難以體會的。

他有這樣的慧心,所以非常相信這種抽象品質的存在。因此,在一個漠視這種精神品質,無法領會禪之美學的社會裏,不免有點憤世嫉俗。他因此非常孤獨寂寞,非常不愉快。這種慧心使他成為一個內向的,過心靈生活的人。他非投入一些工作不可。他的素描簿告訴我們,以這樣的慧心轉注於對環境細膩的觀察與體會,所透過的是他所獨具的慧眼。

在他不拿素描簿的時候,另一種道具是永遠不離手的,那就是攝影機。他有攝影機在手的時候,是一位具有專業觀念的攝影家。通過鏡頭,他的慧眼的覺察力展現出來了,記錄了他觀察的獨到之處。久而久之,他養成觀察事物的獨特角度,看到平常不為人所注意的東西。他的攝影作品引起不少人的共鳴。

這種觀察事物的獨特性,在他早年的素描中就已經表現出來了。他的素描不是在記錄眼見之景物,因此不是寫生。你很難在他的攝影作品中認出他所拍攝的實景的地點,同樣的,你也很難在他的素描中找出他所描寫的地點。透過慧心去探測,透過慧眼去觀察而得到的結果,是心眼中所見,不是肉眼瞳孔中的直接反射。

幾年前,由於某種機緣,他進入香港大學的建築系教書。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港大有優厚的待遇與自由的學風,系主任也是慧眼獨具,任用他教授一年級的設計,真是再適合也不過了。他教一年級的方法,就是讓學生用細筆去畫素描。任性的畫,放縱自己的想像力去畫,由自己的心去感覺,牽引自己的筆。他只以啟發的方式,給學生一些方向去發揮。他的教學法非常成功,每個學生都能發揮潛能。據他說,有些學生的作品有時候比他自己的作品還好。看過他的學生的作品的人,莫不驚異其效果,不能想像未進入建築專業訓練的年輕人怎能畫出那樣好的作品。他的慧心使他成為一個成功的教育家。

線條的生命

在香港的這幾年,他不必為生活奔波,把大部份時間都放在攝影與素描上了。有一段時間他每天去攝影,另一段時間則每天帶了素描簿上路。素描與攝影原是建築家的職業工具。建築家出外旅行,大多用素描或照相來記錄所見,以供參考。對於羅聖莊,這兩種工具發展為動態與靜態的兩種創作方式,以釋放他為建築設計所儲存的創造力。攝影是不停的動作,迅速獵取他人所未見的鏡頭;素描是定點的動作,用眼睛運動來捕捉形象入圖。方式雖有不同,卻都是心與眼的高度協調的產物。他與一般建築家不同的是,他所選取的景物與建築已經有一段距離了。

為素描,他選了香港邊遠靠海的幾個村落。在那裡,居民們仍然保有當年漁村的生活形式。建築與環境是過渡期的產物。舊式的平房,晾晒衣物的小陽台,屋頂上的電視天線,鄰近的高壓電線桿,以及纏繞著的電線,與高矮不一的老樹混雜在視界裏。這些在別人視而不見,或看來是一團混亂的東西,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時的跑來作畫。

我想,他是為線條尋找生命。這是去年年底,我在香港他的客廳裏,第一次看到他的近作時的感想。

他太喜愛線條了。而每一根線條似乎都有自己存在的邏輯。線條可以是物品的輪廓,但它應該有更多的自由。線條是建築家的工具。建築家設想作品的時候,是通過線條呈現出來的。他們要完成作品的圖樣,是線條的組合。對線條充份的掌握是職業上必要的能力。可是自使用線條,到喜愛線條,從而發揮線條的表現力,卻不是人人所能做到的了。

在他的白描中,電線桿之間的線條,是有張力的直線,也許略帶曲率,是有始有終的,橫跨天際的。但是一只電視天線是一個小宇宙,上面整齊的枝椏是無數短線條的結合。他的眼睛不斷的尋找視界中的線條,他看到的東西不是實物,都是活的線條的蠕動。

去年的十一月,他陪先妻與我到香港的漁村閒逛的時候,我留意到一兩處很熟悉的景象:破舊的房屋旁邊一根粗大的電線桿。可是在真實的世界中,這些東西都是有重量的,有質感的。在陽光照射下,我們甚至看不到電線的存在。只是房屋,陽台,電線桿而已。我們對無處不在的電視天線也是視而不見的。比對他的素描,不禁感覺他的心目中的線條的世界,是另一個虛幻世界。

自從十九世紀末以來,藝術家都在用自己獨特的眼睛來觀察世界。塞尚把世界看成一片片的小色塊,蘇拉把世界看成一堆堆的色點子,梵谷把世界看成一些旋動不止的線條。他們的作品感動我們,不是因為他們所畫的風景,而是他們獨特的眼光中的另一個世界。

在中國傳統裏,這種闡發自然的觀念自元朝就開始了。元人畫山,上溯到五代的董源與巨然的傳統,認為用線條來表現山的起伏最為理想,因此才大量使用了後世視為正宗的「大披麻皴」。與西方所不同的是,近代西方的每一位藝術家都要有一雙獨特的眼睛,傳統的中國則需要一個幾百年的傳統來肯定它的意義。正統的中國畫,不強調畫字,而是寫出來的,就是把自然看成線條的組合。

嚴格說來,畫家筆下的世界都是虛幻的。對於我們,只是似曾相識而已。經過畫家的眼睛所看到的,如果觸動我們的心靈,我們就會感動,否則,我們就會視而不見,甚至厭惡。

羅聖莊喜歡線條到一種程度,也喜歡一切由複雜的線條所組成的東西。鐵條的欄杆,鐵格子門窗,甚至鐵絲網的圍欄,一切在其他畫家視為很難入畫的東西,都是他所喜歡的。他把實體化為輪廓,然後編織在繁密的線條世界裏,一切景物中的量感都消失了。

成束的電纜,成圈的繩索,成綑的木條,都成了他素描中的主角。他把二十世紀的科技為人類環境中帶來的混亂,活生生的呈現出來了。在這裡,他集中了不少的電視天線,好像二十世紀的花朵,盛開在鐵架與電線交織成的樹林上。沒有譏諷,也沒有讚揚,純粹是生活在現代香港邊緣的人們,後院的寫照。

混亂的世界

當實體消失,世界成為無數線條的組合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就呈現混亂。混亂是一種高次元的秩序,在人類的視界上渾然而融為一體。

這就是羅聖莊的素描畫到後來,畫面越呈現混亂的感覺,完全失掉了建築體的表現的緣故。看他的素描,你實在沒法掌握它的秩序,也沒有視覺的焦點。看每一幅畫都是對你自己的考驗:這是一幅畫,還是一堆垃圾?

在垃圾的感覺出現的時候,他的線條也越發混亂了。糾結在柱頭上的電纜,無緣無故的多了一些糾纏的圈圈。畫家的手順著感覺,使繩索纏繞成不可解的結,不合乎道理的結。這些線條的主要任務就是填滿每一個空隙,使畫面看上去更混亂,更不可解。我注視著他的畫面,不禁感覺到這是一個如何可怕的,令人煩悶得要爆炸的時代!

不用說,羅聖莊予人的感覺,是心理很受壓抑的人。他很不愉快。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美麗溫順的妻子,可愛的兒女。但是與很多心事重重的現代人一樣,他並不爽朗,不知快樂為何物。他的心靈受到太多的約束,使他的眼前呈現出無奈的紊亂。在今天的世界上,簡單的秩序已經消失了,每人所面對的,或多或少,都是無奈的混亂。所以當他痛快的畫著打結的繩索,像畫一隻野獸一樣的狂亂的掙扎著,成為畫面的前景主角的時候,一定使他胸中暫時消了一口悶氣。

在一幅素描裏,他畫了鐵蒺藜圍欄,裏面圍的是他喜歡畫的電線桿,周身纏繞著成束的電纜,以及密密麻麻的線條組成的「垃圾」。圍欄的外面是幾盆花。我不知道這代表甚麼意思,是無意識的分割了過去的美麗的世界與今天的混亂的世界嗎?每個人的心中都是一堆垃圾吧!

在現代社會裏,繁密與混亂的意義是相同的。現代世界所缺乏的就是空間,就是安靜。然而生活在安靜中的人是否真正能滿足於禪靜的境界呢?很難。他們會懷念混亂與熱鬧。這就是住在寬敞安靜的,超乎市塵的,港大宿舍中的他,每天必須跑到貧民集住區裏尋求混亂的原因。他要用使自己迷失的方式,來解除心頭迷失的感覺。這是篠原先生所無法解釋的現象吧!

在他的眼裏,即使是極為整齊、單調的城市高樓建築也是一團混亂。他把都市交通的混亂感與都市景觀交疊在一起,城市的大樓群就成為垃圾堆了。初看上去覺得這是一種無謂的誇張,但是對於深度感受城市生活的人,這種混亂是很實在的,呈現在心眼上的畫面。

香港的經驗對他是非常重要的。在一幅城市建築的素描中,他記錄了在香港山路上行走的感覺。佔滿整個畫幅的螺旋線,好像是登山的路線;建築物及一些建築的構件,好像是沿途反映在網膜上的形象,一一的交疊起來了,組成一個似曾相識,越看越不明白的景象。混亂的景象是另一種超現實吧!

繁密與混亂在自然界是否存在呢?羅聖莊在不出門的時候,就下心的觀察家裏的幾株盆栽,畫了不少植物的素描。非常有趣的是植物到了他的筆下,即使是十分繁密,即使是有意的增加了枝葉的密度,仍然呈現出一種生命的秩序。自然界的邏輯有一種統一性,繁密卻不一定混亂。混亂的世界是人類所造成的。這就是人類不斷的要求回歸自然的緣故吧!

在自然界,繁密的意涵是茂密,是生命力的展現。對羅聖莊而言,植物纖細的枝葉,都是線條,都是生命,因此他讓線條像流水一樣的在筆下傾瀉,好像掌握了植物生命的奧秘一樣。

他畫的竹子最能表現這種茂密的生命感了。在他的盆子裏種的可能是桿、葉分明的觀賞性的竹子,可是經過他的手,濃密的竹叢,倒像台灣田野中除之不盡的竹叢,那麼強壯的,形成農家前院的擋風牆。這是他童年的回憶吧!

有意的無意義

這是一種有秩序的混亂,尤其是當你注意到這些素描的細節的時候,你會發現這是交待得很清楚的一種混亂,羅聖莊非常細心的描寫每一件東西的構造,只有受過嚴格訓練的建築師才能做得到。

在視覺藝術的各領域中,畫家所看到的是一個概念性的世界,是形、色的組合。而建築家所看到的卻常是一些事物所組成的方式。他們對構造特別感興趣,喜歡自小處著眼。

羅聖莊的素描中,反映出他認真的觀察眼前的世界,尋找在構造上特別有趣的東西,並著意的加以描繪。也許是一把被丟棄的椅子,或一扇破窗子,只要是由零件組成的東西,他就會很有興趣的用線條把它重建起來。在畫一面簡單的浪板屋頂時,他也不會遺漏固定這些浪板的螺絲釘。他重視怎麼把電纜固定在電桿上的細節。在完成第一波的物件後,他會尋找另一些東西放置在較遠處,以同樣的精神描寫,以創造有層次的混亂,直到他覺得應該停筆為止。其結果常常是填滿了整個畫面。

寫到這裡,觀眾可能對羅聖莊的素描提出一個大家所關心的問題:他的中國情在那裡?

對一個愛好傳統中國水墨畫的人來說,他的素描幾乎沒有一點中國藝術的味道。在技法上,他用細細的纖維筆,而不是毛筆。在空間上,他不留白,幾乎把畫面填滿。在構圖上,他沒有長軸與捲軸。他的畫紙不是宣紙,而是一種大型的西式素描簿。羅聖莊所熱心尋求的中國傳統到那裡去了?

這個問題也許要他自己回答。

我只覺得,這樣濃密的混亂,這樣精筆細描的筆跡,覺得他所下的功夫,實在是有意的創造無意義的世界。這種精神正是中國知識份子兩千年來所一直承續著的,負面的生存觀。知識份子想做的事,只有治國平天下的大業,而這是大多數人無緣做到的。因此中國的讀書人都要承擔壯志難伸的心理壓力。為了解除這種壓力,他們若不能沉潛在佛、道的心靈世界裏,就只有在無意義中尋求意義。

從這個觀點看,自元末以來的中國山水畫,實在並不是描寫自然之美,而是一種心性的寄託,所以才發展到明代中期以後的純觀念的虛構山水。在今天看來,純觀念的虛構反而因創造力之發揮為今人所重。先要放棄意義,才能投身於無意義之中,重新發現生命的意義。這就是可以自一粒砂裏見世界的意思吧!羅聖莊的素描是現代人的山水畫。

羅聖莊精心細描那些電桿、電線的精神,與元代以後的中國畫家完全不同,卻承續了宋、元畫家的作風。元代以前的界畫,用纖細的筆觸,畫出想像中的樓閣亭台,其線條之繁密,與羅聖莊的素描差可比擬。元代名家王振鵬與李容瑾的作品,及若干佚名的作品,如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建章宮」圖等,都是後世難以模仿的精緻之作。這些想像的建築畫,常常是層次交疊,表達出樓台相連,閣道相接的盛況。線條之細膩幾與建築圖樣無異,故被稱之為界畫。這些界畫家作畫時投注心力的精神,是令人欽佩的。

其實這種精神在宋代的繪畫中是很普遍的。宋院畫中特別突出的花鳥畫家精心細描了羽毛與花瓣,是以功力表示了對自然美的頌讚。宋代宮廷畫家所見的花鳥,與羅聖莊所見的,現代科技顯示於生活上的垃圾,在精神上並無二致。兩者存在的邏輯與生成的道理是一樣的。物物生成之理使畫家沉潛其中,義無反顧的投入。這是理學家的精神吧!他的中國是不具形式的。

對於現代的觀眾來說,羅聖莊投入外物的描繪以表達內心世界,本身就是中國人的思考方式。中國的藝術所表現的完全是人的心境,然而卻沒有人的形跡。中國人在表現人類社會的痛苦與矛盾的時候,不會去畫一些變形的人體,扭曲的面目。他會畫一幅造形古怪的山石圖。會用生命投入筆端來傳達這種感受,同時為一種高層次的,性靈的美感所吸引。

羅聖莊也許沒有想到,他的心靈產物在觀眾看來,是對現代工業社會的反諷,是中國現代化的痛苦過程的寫照。在他的一幅畫裏,被丟棄的鐵窗柵與開了花的盆栽放在一起,中國傳統的石磨與鐵製的家用廢物放在一起,呈現出現代中國人生活中的矛盾與紊亂。

是的,做為一個現代人,雖不一定有禪學的修為,卻不能不對視覺世界抱著幽默的態度。到了二十世紀結束的歲月,簡單的秩序已不存在了。世界已呈現出繁忙與雜亂的本質,不管你喜歡與否。在我的窗外是對街雜亂無章的屋頂違建,與我窗台上的一尊滿面慈祥的菩薩面容交疊在一起,這就是現實。

看羅聖莊的素描,要抱著菩薩關愛人間事物的精神,才能體會到在有意的無意義中所蘊含的意義。

漢寶德
國立台南藝術學院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