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藝術 (2003)

德國觀念論藝術史傳統認為天才藝術家是上帝(造物者)的代言人,或者說藝術家以其創作,體現上帝(造物者)的意志。上帝(造物者)是宇宙萬有的「生命、真理、道路」,在中國或稱為「天」。如果不要太泛神,如果藝術家的定義不要太狹隘,則的確不乏特出的人,共同意識到生命的律動、宇宙的真理,做出創作,跳出舞步,寫出文字,建立原理。

且看十九世紀博蒂舍(K. Bötticher)的理論,有別於俗成,他不把建築(tectonics)和繪畫、雕刻同歸為造形藝術,而將之和舞蹈、音樂等量齊觀,視之為宇宙藝術(cosmic art),因為「它們的空間和諧法則隱含著形式賦予,其基本元素之操作是裝飾性的。建築創造之背後本能是人類拍打、穿項鍊、有法則地裝飾的原始衝動。」

若符合節者,另有山普(G. Semper)的理論,他視工業藝術先於建築藝術,視建築為四種工業藝術的範型的整合,四種範型又以編織為首。這是因為他認為,遊戲是人類美學驅動力的基礎,藉以面對常是充滿敵意的世界並處理其缺憾。遊戲是人類的「宇宙衍生的本能」(cosmogonic instinct),透過此本能,他創造自我的「小小世界」(tiny world)(依循法則而具裝飾性),並且調和其與外在世界的接觸。建築不是起始於對較大世界的實質模仿,而是對這個世界的法則性和韻律性的秩序的擬態。花環、漩渦、環形舞蹈、擊鼓或擊櫓,所有都是合法則而遊戲性的本能,於焉,建築與其他藝術一起出現。

聖莊先生亦有類似的感受性,他的白描,他的攝影,他的言談或文字自述,在在都表達建築為宇宙藝術。他喜歡教導建築的入門生,自己也一直保有一份本真,這份本真與天地萬物同感,越是嬰幼,越是強烈,但一般人很快就被虛表的人間俗事所蒙蔽,竟終生不可復得。他的遊歷白描,是非常童稚、非常遊戲性的編織,但是其細膩、其縝密、其任意隨性而不逾矩,若非閎深的器識、嚴謹的紀律、經年累月的閱歷與磨礪,豈能竟功?其豐富耐人多重解讀,可讓人聯想到查尼可夫(I. Chernikhov)渴望工業文明的建築狂想畫(architectural fantasies)中多角度直線穿插、塔特林(V. Tatlin)的第三國際紀念碑(Monument to the Third International)或達文西(L. da Vinci)雙向樓梯的動感螺線、新藝術的曲線迷情、解構主義的另類(the others)、皮拉涅西(G. Piranesi)如真似幻的空間,或者是飛仙飄帶、繩索盤結、天旋地轉的太極螺線、基因排列,甚至可以很簡單地聯想到大磁盤吸住五金雜碎。他白描植物所領略的「破空」和「全方位對稱」的道理讓人聯想到高地(A.Gaudí)以自然為師的話:「一棵直立的樹;它撐住大榦、大榦撐住小枝、小枝撐住葉子。而且自從上帝這位藝術家創造它,它的每個單一部分就已經和諧、壯麗地成長。此樹無需外在的幫助。萬物均自我平衡、彼此平衡。」高地吊沙袋反求拱構來修建聖家堂也可說是出自這種動態平衡的體悟的一個運用。這裡不是說聖莊先生因襲前人,只驚覺藝術天才們對宇宙之道的感受性異曲同工。猶記萊特(F.L.L.Wright)本沾沾自得於獨創有機建築中「用空」理論,不意三千年前的中國老子即有「當其無有器之用」之說,因而扼腕久之。其實萊特何必怫怫然,天地人共感,本不分古今中外,只別於聖賢智愚,而要以鏡台澄明,本真不滅。雖云共感,但各自的形式表現卻是唯一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相較於白描的春蠶吐絲,精編細織,微觀攝影卻在抓住永恆的剎那。或構成,或人物,或天星,或山水景觀,驚覺微觀世界竟然別有洞天,而常與宏觀世界共感同情。許是一幅畫吧?常是風給吹,雨給打,沙給悶,人給刮,蝕給銹,光陰給明暗…最後是聖莊先生突然地出現,以精準的鏡頭,註記它的完成。但完成只是一個時點,一個際會,一個沒有時間的時間的存在,之前之後,不再重來,無法複製,萬劫不復。那真是經年累月之功加上聚散無常之緣,絲毫勉強不來。也不盡然人為,也不盡然天成。就是人為,也都出於無心,就算天成,也非出於有意。無心無意,乃成大功。而俗眼不察,棄若敝屣,任憑流逝,聖莊先生靈台獨具,大千奇景方得以昭顯。宇宙藝術的真義,無乃是乎?

聖莊先生的藝術成就不是立德、亦非立功、無關立言,但可謂已經不朽了。他求師問道,讀書無數,不顧正解,雅好別裁,千山踽踽,風塵僕僕,苦心孤詣,百折不悔,以至真、至誠、毫不虛掩、極為獨特的藝術形式,見證宇宙萬有的「生命、真理、道路」,送給世人無比珍貴的資產。

邱博舜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