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永恆的盛宴 / 賀王大閎先生百齡誕辰
1977年初夏,我和內人從紐約來到台灣參與鹿港古蹟調查工作並在東海大學建築系教書。兩年間精力充沛、理念完整地完成了許多不在預期的作業,然而最終我還是不無遺憾地離開了這個我難以適應的專業環境以及一些不太認同的工作伙伴。如果有人問我這段日子是否尚有所謂影響深遠的因緣和值得此生經常懷念的記憶,王大閎先生款待的一場盛宴無疑是最令我難忘的經歷。
去台灣之前,我從紐約The Cooper Union大學建築系畢業,並曾在1974至76年間留學日本,作為篠原一男教授的第一個外籍研究生在東京工業大學研修兩年。名義上我是㧱著日本文部省奬學金去研究中日建築史暨理論,實則跟隨並親炙篠原先生日常教學及手法獨特的住宅設計。這對一名建築學生無疑是夢寐以求的機遇,我也萬分珍惜任何學習機會,包括到日本各地參觀寫生。1975和1976年我還兩度以參加日本《新建築》(Japan Architect) 雜誌住宅設計競圖方式總結了自己的研究成果。
為了效法篠原一男先生由踏實研究傳統民宅入手、繼而發展個人建築生涯的經歷,我在留日後選擇去台灣實習。當年台灣的許多制度、人事與專業現象顯得有點鬆散,不過我的田野調查工作和教學生活卻十分充實。我也結交了許多建築師和學者,大家相與往來甚歡。不過我心目中一直期待著結識一位與篠原先生同樣舉足輕重、讓我既親且敬的人物:一位奇才天生的建築家,一位跨越時空的思想家,一位品味無雙的實踐家!
一個月後的一天,我從台中到台北訪友。傍晚,我們信歩來到濟南路,他遙指一棟四層清水混凝土公寓説,”那是王大閎先生設計的「虹廬」”。我早就聽不少同行説過這棟台灣現代建築名作,卻尚未獲緣一睹。得知就在眼前,不禁加快腳步往前細看。到得大樓門口,正遇見一位身材硬朗消瘦的男士就要關門反身入內,我禮貌地問了一聲可否進入參觀?他客氣地問我來自何處,隨即欣然引領我和友人直上頂樓。到了寓所門口前,看到他開門進屋,我才恍然大悟他原來就是王大閎先生本人。我自知有些冒失唐突,匆匆稍待片刻、簡單做了自我介紹,但並未顧得上細看室內狀況便告辭離開。沒想到先生竟要我下次來台北時務必帶同內人共進晚餐。長者厚誼令我感激不已。沒多久我們就鄭重北上踐約,並十二萬分享受了一場終身難忘的盛宴!
承蒙主人青睞,我再次來到先生府上便不再緊張,也放心更隨意地欣賞他傳奇的設計理念。進門後狹窄且光線稍暗的玄關使我自然低頭注視地板舖面,四吋見方的平光灰板有點磨損陳舊。我正好奇這是何種建材,猛一抬頭看見天花黑框內所貼的居然都是四吋見方的銀箔。銀箔鑲貼施工準確,但因邊緣參差不齊,造成與地磚隱晦的呼應和質感的對比,樸素含蓄卻端莊高貴。僅此一處,便可見設計者匠心獨具!
進門後便是客廳與餐廳。迎面而來的是窰燒實心白磚以白色水泥鉤縫的主牆和偏右位置砌出的圓形月洞門,這是他特別傾心,並在多個設計案中運用過的一個重要建築元素(假以時日瞭解了王先生無微不至的講究:幾乎所有部件,包括牆磚、地磚、家具、餐具、燈具、門窗、櫉櫃、鏡框,甚至五金、服飾均不惜工本、手工訂製)。施工無懈可擊的月洞門前斜立著四屏黑漆金點方陣的屏風,用以隔開餐廳與起居內室。屏風上似乎大有玄機:從左到右每一屏上的金點方陣逐漸拉長,從兩分直徑的金點演化成八分長的金線,頓時讓我聯想到唐詩中百代過客、物換星移的意境。
月洞門前的空間明顯是全屋的視覺焦點和畫龍點睛的主題。呼應月洞門的”虛”是一張直徑五呎之圓形厚重餐桌的”實”。八張方櫈如八卦圖形環擺桌邊。方凳粉紅鮮艷,亮麗奪目。桌面則黑漆點金,雍容莊重。這裡方形與圓形對比,雅典與俗艷共處,感性與性感並存;桌面的金點換成由桌心隨意向外放射的圖案,與屏風互相呼應卻有巧思變奏異曲同工之妙。我不禁暗自喝彩。黑漆中點金在藝術史中具有某種神秘意義,深邃高邈,超越生死,永恆不變,皆在無聲描繪中縱容軀殼破繭,靈魂出竅,遨遊宇宙。它的存在使這間整體格調淡雅的居室頓生華麗尊貴之氣。
室內照明同樣不失匠心。全屋吊燈射燈日光燈一律摒棄,代以獨立設計、各異其趣、黑漆金屬造型的角落立燈,讓人忽略燈具,衹見光源輻射出來的光芒燈暈,適度營造溫馨和諧氣氛。這塊不過二百方呎上下的室內不啻為一個極富戲劇性,且精心舖陳、大膽擺設,對比金銀灰白紅黑色調,提供了光影人物唱和的舞台,欣賞至此我唯有讚嘆不已。王先生則面帶微笑一昩低調自我調侃,卻同時目光炯炯,留意靜聼著客人們的反應及見解。
主客移步至對首客廳之際(另一值得大書特書的場景),王夫人已擺妥餐具。只見黑漆金點的桌面襯托著純白色的景德鎮薄瓷碗碟湯匙和筷架上的方頭圓身實心銀筷,黑白對比、金銀互映。我不禁再次撫掌稱妙。主客就位後,功夫獨到、色香齊聚,又變化多端的菜餚陸續上桌,不消説都是美食家別出心裁且得心應手的家常料理。至於全程聊過什麼、交換過什麼心得,幾乎全被小心翼翼進食仍不免銀筷踫白瓷產生的清脆悅耳聲響分心,眼福口福之外又平添耳福,精神上的満足簡直無以復加。最後一道壓軸上桌的,居然是以玻璃高杯裝盛的三匙咖啡冰淇淋(唯一現成外購)。且不論冰淇淋本身滋味是如何軟滑香濃,那份仍當我倆是孩童的幽默就是福至心靈的關懷!不十分記得晚飯如何結束,但是回程以至四十年後的今日,那場無比打動我心的盛宴,還歷歷在目,令我陶醉!
真是有緣,往後滯台的日子裡,我又有幸多次被邀造訪王府,也越發瞭解大閎先生的人文涵養及胸中丘壑。衆人欣賞或評論大閎先生的作品與為人多有隔靴搔癢的遺憾,原因可能在於未有機會相處、對談、聆教,甚至親睹他藝術家本質的童心未泯、幽默風趣、孤高不群而又虛懷若谷的風格。毋庸置疑,那個晚上,我找到了那位奇才天生的建築家/跨越時空的思想家/品味無雙的實踐家!
在此遙祝王先生百齡誕辰快樂!
羅聖莊